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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四章獨占之心(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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鱗生看著因雷雨而漆黑的天空,心裏無法抑制的壓抑,自從自己醒來,記憶也慢慢恢覆,然而想起來得越多,就越不安。他在這微寒的夏夜暴雨中焦躁起來,被自己可以壓制的另一個自己仿佛就要沖出來,他深深地吸著氣,緩緩吐出,不想讓無生發現他的情緒。

突然,空氣裏有什麽安靜下來,驚雷滾滾,鱗生卻察覺到四周完全不同的氣氛,他看向無生,無生只顧著擔心結界外的驚雷,並沒有發現,她看著漆黑的天空,覺得雷鳴終於有了消散的跡象,放松下來說道:“等天亮了我們趕緊回去吧。”

鱗生沒說話,他不想回去,他還不想與那個人面對面,不然只怕不需要雙邪的鼓動,自己也會忍不住動起手來。只是他還沒說話,無生腰間的短笛突然“哢啦”一聲,在寂靜的夜裏十分明顯,一只不過手掌大的半透明仙鶴從骨笛中裊裊升起,它撲棱著翅膀,頗有些倉促的可愛。無生急忙擡手讓它落下,那鶴單腳落下,扭著脖子梳理了兩下翅膀,張嘴卻是段十六的聲音:“我剛才惹魔君生氣了,你們暫時不要回來。”

無生眨著眼睛無法相信,那鶴停了停又說道:“雙邪千萬不要拔出來,招來天兵你們還有生機,招來魔君你們就死定了。”

無生徹底無語,呆了片刻才怒道:“又是這樣!只要他主動發消息,都是壞消息…”

鱗生卻松了口氣,說道:“那我們再去其他地方走走。”無生現在聽到雙邪劍就頭痛,試探的問道:“鱗生,如果不帶這把劍,你能自己隱藏氣息嗎?”

鱗生想了想:“我曾試過,但不知道有沒有用。”無生點點頭:“十六都主動發信息了,我好害怕…這裏還是不安全,我去找找有沒有能用得上東西,如果有,咱們把劍留在這裏吧,我怎麽覺得你帶著這把劍更危險呢…”

說著,她愁眉苦臉的走了進去,跑到段十六的書房裏翻翻找找,看她皺眉的樣子,竟是真的害怕了。鱗生依然坐著,心情卻比剛才要好了許多,無生擔心他,不管怎樣,無生總是真心實意的在乎他的,想到這裏,他心裏有一種類似於開心的情緒。

就算不屬於自己一個人,能千萬年來得到她的關懷和掛礙,是否也是足夠幸運的事情呢?

他皺起眉,有些看不上自己這樣胡思亂想,莫非是剛剛那一下拔出了雙邪劍,讓自己的心智被擾亂了嗎?

鱗生忍不住搖搖頭,剛想起身去找無生,卻突然感知到魔氣如絲,從結界外一點點滲透而來,他一驚,提劍便走了過去。果然,一個黑色的人影漂浮在屋外漆黑的夜色中,盡管看不清面貌,那一頭紅發已經昭示了他的身份。

元衡。

第二次見到新晉的魔君,鱗生腦海裏便回憶起此前祭天臺上發生的一切,那時,魔氣和龍氣沖天而起,舍利的異動讓他察覺到無生的安危,他沖破段十六的封印,卻因為毫無憑依,一霎那出現便支撐不住,被軀殼召喚了過去,但即便是那一剎那的交集,他已經對這個魔氣四溢的人有了印象。

元衡沒有洩露出自己的魔氣,雙邪還是察覺到主人的出現,躁動起來,鱗生抓住在封印裏微微顫動的魔劍,體內的力量也忍不住翻湧咆哮起來,幽冥與魔氣之間,原本就只有模糊的界限,幽冥者也比人類更容易墮入魔界,鱗生好不容易壓下去的煩悶和怒意又要起來,他抿嘴站著,想著身後的屋子裏,無生對這一切還無知無覺,便又慢慢平靜下來。

兩人隔著結界和並不遙遠的夜空靜靜的看著彼此,雙方都沒有出聲。元衡似乎也沒有動手的意思,他的氣如絲般綿延,從結界裏一點點探進來,在段十六的屋子裏游移了一圈,顯然在探尋什麽,四周的驚雷還在慢慢消散,沒有發現它們追逐的目標就在此地。

鱗生感覺到對方的氣掠過自己,掠過手上的雙邪,然後爬過院子的每一個角落,最後倏忽而收,下一瞬間就和他的身影一起消失不見了,整個過程無聲無息。祭天臺的回憶和段十六的消息結合起來,鱗生猜測他在找的大約是那個叫麒麟的小娃娃,只是狡猾如段十六,大約是軟硬兼施,逼得魔君自己出手了。

螢草也好、莫傾紅也好,就連這無心無肺的魔族,也是有所在意和顧忌的嗎…?鱗生站在夜色下,絲毫沒有察覺自己此時細致的情感,一點也不像百年前的自己。

“鱗生,我找到了!”

無生突然跑了出來,哈哈笑著,絲毫不知道剛剛消失的劍拔弩張,鱗生回過神來,垂著眼睛看她一副要使壞的樣子,又是想走,又是覺得夜風舒暢,眼前的人可惡又趣味得很。

“過來過來,”無生朝他招手,讓他坐到屋檐下,這才將放在背後的另一只手拿了出來,開心的說道:“你看!”

她的手上拿著一把傘,一把只有半個手掌那麽大的精致木傘,看上去就像是誰閑著無聊做的木雕。

鱗生有點跟不上她的思路,只好問道:“這什麽?”

“我剛剛不是在找東西嗎?”無生笑嘻嘻的說道:“然後我就看到這個,之前有個好可愛的小妖怪來找十六,很煩惱自己總是被人類發現,十六就做了兩把傘,一把給了它,這一把被他隨手扔到一邊,剛剛我看到它突然就想起來了,那小妖怪撐開傘真的就從我眼前消失了,很好用的。”

鱗生眼皮跳了跳:“我不是小妖怪…”

“沒關系呀,”無生嘟囔著,小心翼翼的打開那把傘,站在他身後,將他的頭頂看了又看,嘿嘿笑著,將傘柄小心的插到鱗生束發的墨色玉冠裏,一拍手,跳到一旁歪著頭看了一會,有些遺憾的說道:“看來對你沒有用呢。”

鱗生終於嘆了口氣,拿下頭頂奇怪的裝飾傘隨手扔到一旁,對無生說:“走吧。”無生見他起身,這才拉著他小聲說道:“好啦我說笑的啦…可是我沒找到其他有用的…”

鱗生就轉身將她袖口的灰拍了拍:“沒事,我帶著劍就好。”

“不行啊…萬一那個魔君來了…”

“沒事的,”鱗生摸摸她的頭:“我們打不起來。”

無生一楞,鱗生這個動作太像羽生了,她一時間沒反應過來,楞了一會又用眼神問了一遍“你確定?”鱗生點點頭:“走吧,一會天亮了,你不是說旁邊小鎮的早點好吃嗎?”

“是啊!”無生這才眼睛一亮,說著“走走走”,立馬跳下長廊就要出發,鱗生一手拉著她,頗有一回生二回熟的心態,又摸了摸她的頭發。無生立刻拍開:“不許摸!”

“不行嗎。”

“你這樣好像羽生…”

“……”

“…我說錯話了,你別生氣……”

“我沒有。”

“真的?”

“……”

“不許生氣。”

“…我沒有。”

無生的笑聲又響起來,漸行漸遠。晨曦很快就升了起來,一個身影輕飄飄的落在院子外,一身白色僧袍似穿似掛的披在他身上,他往前走了幾步,看到結界就停下來往裏張望了片刻,“哎”了一聲,汲著同樣看不出形狀的布鞋走了。

同一時刻,羽生坐在破廟之中,陷入一片黑暗的空間。一顆暗藍色的元丹在前面慢慢飄著,仿佛在引導他,他慢慢跟著,神色平靜帶著些嚴肅,這顆妖蟒的內丹是什麽時候跑到自己的體內的,他並不記得,大約是隨著蓮瓣一起被他抓過來,而自己並未察覺吧。

腳下似乎有淺淺的泥沼,踩下去粘膩模糊,他停下來,看著四周一片黑暗,泥沼反射出奇妙的倒影,那個書生痛苦的臉在泥沼裏更加扭曲起來。

“她是我的…不許搶,不許搶!”嘶啞的吼聲從書生口裏冒出來,被泥沼擋住,聽起來就像是幻影。羽生冷冷的看著,那一世,自己附在那個書生的靈魂裏,以至於他長得和自己那麽像,這麽看著,就仿佛在痛苦咆哮的人是自己一樣。

“住口。”他輕輕說著,看著泥沼裏的影子慢慢淡去,周圍陷入難以忍受的寂靜。

無生…他閉上眼睛慢慢的勾勒著無生的樣子,匆匆一面,許多話尚來不及說,多希望能再見到她,看到她如陽光般的笑容。

我很想你,他在心裏輕輕說著,一瞬間,他感覺到同樣的共鳴,於是他的神識一瞬間從黑暗黏膩的空間裏飛了起來,越過群山與樹海,飛過百裏之遙,如一陣風飄到晨光微熹的路途上,遠遠的看到那個熟悉的影子,竟然是無生。

他看到她走著路東張西望的樣子,不由得輕輕微笑起來,他俯身向下飄去,越來越近,越來越近,忍不住伸手拂過她的發梢,輕輕喊道:“無生。”

“誒?”

無生果然轉過頭來張望,有些疑惑似的說道:“我好像聽到有人喊我…”

走在她前面的黑色人影停下來,轉過身看了過來,他的目光像一個拳頭,將羽生狠狠推了出去。

“你聽錯了。”他說道,轉身繼續走了。

“…”無生有些悻悻然的撇了撇嘴,仿佛還是感覺到他的目光,擡頭看了過來,兩人的目光在無形中碰觸到一起,無生輕輕笑了,她胸口的香囊發出淡淡的柔光。

我很想你呢,羽生。無生在心裏輕輕說道。

我也是,很想念你。羽生在風裏輕輕說著,看著她轉過身去,跑了幾步走到等候的鱗生旁邊,這才閉上眼睛,感受風灌進來,將他重新卷回黑暗之中。這短暫的重逢讓他面對同樣的泥沼時已經有了完全不同的心情。一片黑色的蓮瓣飄在身前,在黑暗裏發著明亮的暗光。羽生將蓮瓣握在手裏,將它一點點化成雪白,這才睜開眼睛,起身朝外走去。

寺廟外一片青翠欲滴,半夜那場大雨仿佛將這片山裏殘存的妖氣都洗滌一空,快到正午了,空氣裏彌漫著樹木的清香。段十六站在寺廟外狹長的山道上,永遠不變的暗綠色長袍在風裏微微舒展。

羽生卻冷了眼色,疏遠的問道:“你如何還在這裏?”

“昨晚電閃雷鳴,天兵天將在附近轉悠,段某實在不敢貿然出來。”段十六微微笑著:“何況你情況不對,我擔心結界遮擋不住你的蹤跡,既然答應了無生,想著還是一起回去的好。”說完,段十六看著羽生愈發冰冷的臉色,心裏微微嘆了口氣。

昨天元衡走後,羽生聽了段十六的話,當下氣息便失控了。他沖回破廟,靜坐下來調整氣息,也不管段十六,只當他不存在。而段十六看著外面驚雷陣陣,擔心元衡找無生的麻煩,急忙忙送了消息過去,也坐在寺廟中幹等了一夜。

“既然你還在,我也想問你。”羽生看著他慢慢說道:“你昨天說知道救她的方法。”

“怎麽?”段十六加深了笑意:“你想試試?”

“我此前不太明白你為何會將謝氏裁縫鋪裏的蓮瓣給我,如今,你特地引我來另一片被汙染的蓮瓣,你想讓我沾血,難道不想我去試一試嗎?”

“這實在是,”段十六搖搖頭:“我若說一切都是源於好奇心,你可否不要再糾結於此了?”

羽生聽了,慢慢朝段十六走了過去,他面上似乎沒有表情,眼神也是平靜的,段十六卻已經不自覺的警覺起來,終於“哎呀呀”退了一步,笑道:“早知道你這樣不好惹,我該讓你跟無生一起才對。”

聽到無生的名字,羽生的目光便松動了,他看著段十六直奔主題:“說吧,我要怎麽救她。”

原來還是為了這個麽?段十六在心裏松了口氣,一擺袖子往前走去:“你可知無生是怎麽誕生的?”

“因為我們兩不斷廝殺的緣故。”羽生跟他並肩走著,徹底收起了殺意。段十六詭譎莫測的行事他看在眼裏,但是無生對他的信任他也看在眼裏,不到萬一之時,他不想跟這個人發生沖突,眼下最重要的是無生。

他早該知道,無生為了救他們,的確是不惜搭上自己的命的,這是她一貫的作風。

“沒錯,無生算得上是因你二人而生的,但她的元身是無根湖,而無根湖的水從無處來,到無處去,是一切萬物的起點和終點。”段十六看了一眼羽生:“所以,她的元丹破裂,迦衍親自化形出來的舍利也無法讓它恢覆原樣,此前我曾寄希望於麒麟,可惜麒麟也做不到。”

“……”聽到麒麟的名字,羽生心裏一動,問道:“那你為何要將麒麟藏起來,既然他於你無用,放他二人相見有何問題?”

“嗯…我要如何說呢,若無麒麟,段某可實在沒有可轄制魔君的籌碼了,況且若能找到那樣東西,麒麟說不定還是可以發揮作用的。”

“聽你這樣說,你倒是為無生考慮了很久。”羽生的語氣有些淡淡的,段十六卻聽出來他實實在在的關切,不由得笑了笑:“所以,你可否放下對在下的成見,至少相信我不會傷害她呢?”

羽生沈默了一會,正好兩人走出了狹窄的山道,蔥翠環繞的綠意一瞬間變成開闊的管道與平原,他想了想說道:“那樣東西是什麽?”

“在下也是推測,”段十六點點頭:“不過我聽無生說起過他,如果我沒有猜錯,那個人的元丹與無生的一模一樣。”

“…從無處來,到無處去?”羽生盯著他慢慢問道,段十六微微有些楞,笑瞇了眼睛:“…羽生,你真的很可怕。在下說一句話,你不要動怒——在下由衷慶幸,當初是鱗生與無生一起掉下來。”

“什麽意思?”

“哈哈!”段十六笑著伸了個懶腰走出去,沒再說話。羽生站著不動,看段十六走出老遠又回頭說道:“你可以把它理解為,鱗生比在下想象中的還要簡單,或者你就當這句話是個玩笑吧,還請不要放在心上。”

“可以,”羽生點點頭,突然朝另一邊走去,邊走邊說道:“你若著急就回去吧。”

段十六不明所以,緩了半天才急忙追上去:“你要去哪裏,我們也該回去與無生碰面了。”

“我先去一個地方。”

“哪裏?”

“……”羽生沒有回答,他剛剛感受到一絲奇妙的氣息,太過於微弱,一瞬間出現又一瞬間消失,不過他還是敏銳的察覺到了,既然察覺到,自然就不能放過。

段十六見他不說話,只好看了看遠方愈發明亮的天際,又重新掛起有些戲謔的笑臉,跟著羽生一路走去。羽生見他鐵了心要跟到底,也不管他,面無表情靜靜走著。

此人根本就是把出鞘的刀鋒,段十六看著羽生的背影,忍不住想著,這樣冰冷又銳利也真是讓人不敢放松,恐怕只有在無生面前,那些雪白的劍光才能變成同樣纖薄卻柔軟的花瓣。

而剛才自己不小心脫口而出的話,段十六在心裏過了一遍,還是覺得慶幸。

一百年前,他在山底等著無生掉下來,看到那個黑色的身影時,自己著實頭痛了一陣,如今看來,鱗生雖然同樣敏銳,同樣如刀鋒般銳利,但不知為何,卻並沒有羽生這樣令人從心裏膽怯的寒意。

段十六想著想著,誠心誠意為無生感到頭疼起來。

這樣的兩個人,你要怎麽選呢,無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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